第400节
??他微微一惊。 ??马车上斜躺的女人睁着一双点漆般的眼,并未像何承安说的那样“昏迷”过去。她仅着一件简单素净的浅绯色缎衣,不艳丽,不华贵,头上松松挽成一个髻,未簪珠花,未施脂粉,没有繁复精致的装扮,面色苍白,唇角微翘,似笑非笑。 ??他看她的时候,她也看着他。 ??天地安静了一瞬。 ??这个城门口,临近秦淮,似是河风吹了过来,他面孔有些发凉,不知是手在抖,还是河风吹的,那一角他紧攥的帘角也在跟着轻轻颤动。他试了几次,却没有发出声音,视线越发模糊,她的眉目也慢慢没了焦距,就如同美丽的雪花烙在窗户上,很美,却空洞,转瞬即化。 ??“皇太孙就这般待客的?把伤者堵在门口?” ??没有想到,二人见面,第一句话是她先说的。 ??“呵……” ??光线太暗,赵绵泽背光的脸看不太清,但他听见自己狼狈地笑了一声。尽管他不知自己为何要狼狈,更知道如今的他在她的面前根本不必要狼狈。可看着她,他终究还是狼狈了。 ??“回来了就好。” ??他跨前一步,踩着何承安递来的马杌子,上了马车。 ??她仍然没有动。他想,也许,是她动不了。 ??他小心翼翼地避开她的伤口,可在将她抱起来时,她仍是吃痛地“嘶”了一声,他的眉头蹙得有些紧,却什么也没有说,只是将她轻轻环在胸前,慢慢地跳下车,在众人的注视下,走向自己的辇轿。 ??“回宫。” ??在他淡声的吩咐下,内侍低唱。 ??“起驾——” ??一行数百人的队伍,入了城门,缓缓而行。 ??她没有再说一句话。 ??他眉目微蹙,也没有说话。 ??过了良久,在马蹄踩在青砖的“嘚嘚”声里,他突地低头看过来。 ??“不会再有下次了。” ??她微微一怔,随即莞尔,“但愿。” ??她知道,赵绵泽说的是她受伤的事,不会再有下次。这句话若是夏楚听到,该得有多感动?可她除了觉得讽刺和嘲弄之外,并无半分旁的情绪。 ??“孙正业在东宫候着,回去便让她给你瞧瞧。” ??在她发愣时,耳边再一次传来他温润清和的声音。说话时,他瞥她一眼,右手微微伸过来,像是要替她整理衣裳,那袖口上的五爪金龙,适时的跃入她的眼睛里,也刺了她的眼。 ??为了这条“龙”,赔上了多少人的性命。 ??她的赵十九,也是卒于这万恶的皇权倾轧之下。 ??几乎下意识的,她抬手挡开,用尽全身的力道,狠狠推开他。 ??“我只是受伤,不是废人,可以自己来。” ??赵绵泽的手指僵硬在空中,那一瞬,他看见了她唇角的笑。她是在笑,却是一种任他才高八斗、学富五车也无法描画的笑意。是讥诮,是讽刺,是悲哀,是嘲弄,或是一种目空一切的疏冷。 ??他白皙修长的五根指头,终是紧紧攥起。 ??咳了一声,他目光看向前面,不再说话。 ??辇轿入得城门,一直往东华门而去。 ??无数的禁卫军分列两侧,青衣甲胄,五人一组,三步有哨。 ??紫方伞,红方伞,夺目而庄重。锦衣仪擎手,一面华盖,二面降引幡,在人群走动中微微摇曳,放眼望去,如一条气势磅礴的长蛇在缓缓移动。街面上,有成群结对的老百姓在顿足观看,知是皇太孙车驾,不敢指指点点,有的已跪立两侧。 ??夏初七唇角微微一牵。 ??两年不见,如今的赵绵泽不一样了。 ??不仅在于他手头上的权势,还在于这个人处事的威仪。 ??想到这,她手心攥紧,一寸一寸冰冷。她只是一个女人,要想靠自己一人之力,去撼动一个封建王朝的政权,也许有些不自量力了。选择这条路,不会好走…… ??“这两年,我托人遍寻四海,寻得好些的鸟儿,金丝燕、戴胜、凤头鹦鹉,还有一只罕见的金刚鹦鹉,是西洋人进贡来的玩意儿,都养在东宫里,只等你回来鉴评一番。”他突然说。 ??“为你鉴鸟,你给多少银子?”她有气无力地问。 ??“若是好鸟,那是无价之宝。区区俗物,岂可并论?” ??“不能这样说,这世间之物,都有价。”夏初七抚着伤口,侧了侧身,似笑非笑地看着他,唇角微微挑起,眼神里带了一点戏谑,或说带了一点嘲弄,“这世间,从来都没有真正无价的东西。即便是贵重之物不能用金钱来交换,也能以物易物嘛。” ??“比如呢?” ??“没有我。” ??“那若是我要你,需要出多少价?” ??一个“要”字,他说得坦然,却并不理所当然。夏初七微微眯眼,迎上他温和的目光,忽略掉嗓子眼里的堵塞,轻轻一笑,“那得看我在你的眼里,是什么价位。若是不值钱,依皇太孙你的地位,不需一文,也可轻松到手。若是至宝,那你就得费些心思了。” ??他的目光在她面上停留一瞬,微微一笑。 ??“你还是这般长于强辩。” ??“这怎会是强辩?”她挑眉。 ??赵绵泽盘于身前的手腕不轻易放了下来,搁在自己身侧,与她的裙裾一寸之跪,在辇轿的移动中,轻轻摩擦,那柔软的布料触于肌肤,令他的声音也比先前更软,“按你这说法,我若是逼你就范,就是你不值钱,那是我贬低了你。我若是纵着你,只怕你这无价之宝,到我牙齿掉光也落不到手中。夏楚,你为我出了一个大难题。” ??“皇太孙之才,可安邦定国,难道竟无信心让一个小女子心甘情愿的臣服?”她语带笑意,似是无心,其实有心,句句都在拿捏他身为皇族身为储君身为男人的自尊心。 ??赵绵泽眉梢微动,“难得你能恭维我一句。” ??她浅笑,“我两年前也总是恭维你的,你都忘了?” ??“没忘,你的恭维里,三分是讽刺,七分是反嗤,连一分真心都无。”他像是想起一些好笑的过往来,一双略显凝重的眼,突地掠起一抹笑意,侧眸,盯着她,“我那一只紫冠鸽,得来可不容易,巴巴差人送到府上,结果你第二日告诉我,鸽子汤很鲜美。” ??夏初七眸色一暗,似有水波从眼中划过。 ??把那么贵重的鸽子拿来炖汤,实在是暴殄天物。 ??可她能说,这件事她也无辜吗?炖汤的另有其人。那个腹黑到极点的主儿,明明呷了醋,还装着满不在乎。一想到赵十九板着冷脸将一只煮熟的鸽子放入她的碗中,让她带回去好好养着时傲娇的样子,她的唇角不由自主掠过一抹笑容,轻轻一叹。 ??“是啊,好鲜美的鸽子汤。” ??听她又重复这话,赵绵泽看她一眼,没有回答。 ??不曾想,她接着又补充了一句,浅笑时的眉眼,像一个孩子。 ??“我长那么大,就没有喝过那么美的鸽子汤。” ??“喜欢就好,你这剑伤得养,回去我每日差人为你炖来。” ??“不必了。”夏初七笑了,“只怕再怎样炖,也不如那一碗。” ??人家是弱水三千,只取一瓢。她是鸽汤一万,只饮一碗。 ??在她浅浅的笑意里,赵绵泽似是悟到了一些什么,清隽的眉目敛起,未再与她说话。她也像是累了,不再看他,扯过他身后的靠垫来,一点不客气地垫在自己受伤的肩下,那不拿自己当外人,也不拿他当储君的样子,竟是让赵绵泽眉目一热,心情倏地又好转。 ??“你休息一下,到了我唤你。” ??夏初七若有似无的“嗯”一声,像是答了,又像是没有回答。与他保持距离,不远不近,似远似近,她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。如果她一回京就告诉他,她忘记赵樽了,想要像以前的夏楚一样,好好地与他相处,要嫁与他,无比的心甘情愿,他会相信吗?不会。 ??只有这样,才是她该有的状态。 ??闭上眼睛,静默里,她不敢去看熟悉而又陌生的大街。 ??因为熟悉,所以害怕。 ??因为陌生,所以也害怕。 ??尽管身边有无数人,她却觉得只有自己一个人在深海浮沉。 ??…… ??辇轿停下来时,她以为到了东宫。 ??可从打开的帘子看过去,却是东华门外。 ??“皇太孙殿下!” ??前方不远处,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。 ??只见东华门外,这会儿里三层外三层围了无数的人,而门口齐刷刷跪了一地的男男女女。人群最前面的一个,坐在木质的轮椅上,一张老脸满是激动,声音哽咽,正是“影帝”夏廷德。他身边跪着的人群中,有她认识的夏常和夏衍,还有一些魏国公府的家仆奴婢,看上去像是魏国公府倾巢出动。 ??夏廷德要做什么? ??她提起了警觉,却不曾说话,只见赵绵泽轻轻抬手。 ??“魏国公身体不适,怎的不在府中静养?这是做什么?” ??夏廷德由一名仆从推着,又缓缓向前几步,一脸的感动和欢喜之意,在众人不解的目光中,他拱手长声道:“殿下,容老夫腿脚不便,无法行跪拜之礼。” ??“无碍,魏国公有事直言。” ??“殿下,老夫今日来,是准备亲自接小七回府的。” ??赵绵泽眉头微微一沉,似是没有听清,“你说什么?” ??长长叹了一口气,夏廷德这才略带喜气地回道:“殿下,小七打从二十三年离府,已整整四年未归。这四年来,老夫一直苦寻无果,寝食难安,只觉愧对大哥的临终托孤。幸而老天开眼,殿下寻得了小七,老夫实在感激不尽,这才领了阖家老小二百余口在此恭候。除了接小七回府之外,也是为了向殿下致谢。” ??一席话,他说得饱含深情。 ??话一说完,他身后的二百余人齐齐磕头。 ??“谢皇太孙殿下寻回七小姐,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。” ??这一番“感恩”情真意切,叩首不止,引来了不少人围观。 ??夏初七觉得极是滑稽,扬了扬苍白的唇,却未说话。 ??果然是一个浸淫官场数十年的人数。夏廷德使这一招,极是歹毒。首先,不管夏楚是不是赵绵泽的御赐嫡妻,夏楚都尚未正式出嫁与他,如今她人找回来了,魏国公要把本家侄女领回去都是应当的。其次,还没有嫁人的闺中女儿,赵绵泽若是强行领回东宫,那于情于理都不合适。 ??只要人去了魏国公府,就是入了他的老巢,到时候,要怎样收拾她,不都由着他么?即便赵绵泽是皇太孙,对于别人府里的家事,也无法干涉太多。更何况,赵绵泽初登储位,根基不牢,夏廷德却羽翼丰满,手握重兵,他心里一定料定了,赵绵泽不敢为了一个女人与他彻底决裂。 ??他这是孤注一掷,重重将了赵绵泽的军。 ??这老东西,势力越大,人也越猖狂了。 ??她心里微微泛凉,面上倒无多少慌张,只是有气无力地白着脸看赵绵泽,唇角甚至还恶劣地扬起了一抹嘲弄的浅笑。那笑容的意思,有一种看好戏的心态,还有一种“你也不过如此”的揶揄。 ??她也在逼赵绵泽。 ??因为她不能回去,若回了魏国公府?那还怎样报仇。